— 二二二二二十 —

【dover】去远方

不知道怎么定义,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爱伦坡童话故事。

  

  

  

小镇上人人都相信这句吉普赛人的预言:尊贵人家的小儿子,会在十七岁死去;燃尽生命的诗人,会在同一年复活。 

 

大家都说,那个可怜的小儿子,指的一定是镇长家那个被锁起来的小孩——亚瑟•柯克兰,他的名字被口口相传。如果你想看看镇上孩子们的模样,只要看看他就可以。可怜的孩子又瘦又小,大得突兀的绿眼睛冒着幽暗的光。像这个古怪的镇子一样,他从小就带着一种古怪的气质,如果有人见过那孩子,都会说,这孩子将来是注定要死的。 

 

如果还有什么是更古怪的,那就是因为一句预言,亚瑟已经被父亲在宅子里关了十七年。那是一栋从中世纪保留到现在的宅子,石砖都已褪色,高耸的烟囱冒着黑烟,房子的外围紧紧围着一大片带刺的铁栏杆,铁栏杆里又种满了大片带刺的野玫瑰,就是防止会有人翻进来,或者会有人翻出去。 

 

亚瑟十七年的世界只有这个荆棘环绕的宅子,直到某一天,他匆匆穿过院子的时候,瞥到了一个身影出现在栏杆外面。 

 

“您好!”外面的人笑着招手。 

 

亚瑟只是瞥了一眼,不可磨灭的第一印象便印在了记忆里:他的眼睛很好看,像是在发光。他没来得及回话,父亲在叫他。他把手一挥,匆匆离开了。 

 

等到他再回到这里时,外面的人依然站在那儿,他们就这样相识了。他说我叫亚瑟,亚瑟柯克兰。外面的人的回话让亚瑟惊奇,他没有毕恭毕敬地称他柯克兰少爷,也没有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倒吸一口冷气,而是笑着说:“你好亚蒂,我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这真是一个完全属于外面世界的人。那一整天,这个名字在亚瑟的脑海里翻来覆去。亚瑟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人,他漂亮,年轻,朝他微笑的时候就好像……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亚瑟的头脑里没有生机这个概念。不过那个人,亚瑟惊诧地意识到,提到他的名字时,自己会下意识地笑起来。 

 

 

在这个小镇上,什么事情才算得上惊奇?昨晚下水道里淹死了一只黑猫,上个月小旅店里有十六个客人齐刷刷中毒死去,或者是哪里突燃着了一起灭不掉的火,这些小事,人们见怪不怪。反倒是年轻的弗朗西斯,他从那天起,就天天在镇长院外晃来晃去,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倒不是因为他可疑,而是因为他与这个镇子格格不入。 

 

“从没见过他!”人们议论道。 

 

“是啊…你看他的头发,还有他的眼睛……那是到底什么颜色?”另一个人皱着眉头附和道。 

 

“他好像很喜欢摆弄镇长院子里的玫瑰?他好像很喜欢笑?” 

 

“他给人的感觉好像会发光一样…!” 

 

“真是个怪人!”最后人们一致认为。 

 

 

如果换别人来看,他们一定会说弗朗西斯就像天使,天使光顾了这个被上帝抛弃了的地方。可惜这里没有宗教。 

 

弗朗西斯却对当地人的评价浑然不知,每天围着镇长的宅子转来转去。除了亚瑟以外,镇子上也没有人同他说过话。 

 

而亚瑟,他像是见到了新鲜事物的小猫,弓着背靠近他。他不知道,但他想同弗朗西斯交谈。他们同龄,但弗朗西斯说出的话语跟父亲不一样,跟镇上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早上好,亚蒂。” 

 

“午安,亚蒂。” 

 

“希望你做个美梦,亚蒂。” 

 

亚瑟听着这些话,觉得自己呼出的空气变热了。没有人教给他应该怎样回应这些纯良的祝福。他只是站在那,说句谢谢,显得束手无策。 

 

亚瑟也问过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弗朗西斯站在栏杆外面,望着天空,说:“天上滚过春天的雷。” 

 

“什么?” 

 

“不和陌生人一起来,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不和鸟群一起来,我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粮食与灰烬。” 

 

亚瑟站在栏杆里面,歪着头望他,皱着眉。 

 

“噢,这是我深爱的诗人。他自杀了。” 

 

“好吧,我很抱歉。”除此之外,亚瑟不知道他能说什么。他还是没明白这个维纳斯一样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亚瑟还问过他:“你不工作吗,怎么天天在这里晃荡。” 

 

“工作,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是个诗人。” 

 

“和你深爱的自缢者一样?” 

 

“是。”弗朗西斯在栏杆外走来走去,脚步变重了。 

 

亚瑟感到自己说错了话:“啊…我从没有见过诗人……这个鬼地方,在这儿能写出来什么东西?” 

 

“嗯?怎么能这么说呢。”弗朗西斯停下脚步,看着亚瑟:“不管在哪,人总会是要活下去的。” 

 

亚瑟摇头:“他们都说在这儿呆久的人都会疯。” 

 

“他们是谁?” 

 

“镇上的大家都这么说……还有父亲。” 

 

弗朗西斯眨眨眼睛,背靠着栏杆坐下来:“亚瑟,愿不愿意给我讲讲你的家?” 

 

 

亚瑟的家。亚瑟的家就是这栋中世纪腐朽的大宅子。父亲是镇长,家里很有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儿冬天不生炉火,夏天不下河游泳。他对这个家最深的印象是他五岁那年,他唯一的小狗,被父亲扭断脖子从楼上扔了下去,噗嗤一声被黑色的铁栏杆上刺穿胸膛。那个声音,他现在也听得到。 

 

还有,自从自己有记忆以来,他从没有见过母亲。他有一个父亲,有四个哥哥,可是家里没有一个女人,也从没有女人上门拜访。他不知道为什么。 

 

另外,大家都对父亲言听计从。 

 

“你也是吗…?” 

 

“啊,当然。”亚瑟回答,“他不让我出门,我就不能出门。” 

 

“等等什么…你是说你十七年从来没有到过这个该死的铁栏杆外面?” 

 

“是的。” 

 

“不会吧……这……” 

 

“父亲说我出去就会死掉。” 

 

“抱歉但,我不明白?” 

 

“你没有听说过那个预言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预言。” 

 

 

有些时候弗朗西斯会带书来,是一些他从没有见过的书。一些父亲绝对禁止的名字出现在他的手里,布艺的,硬装的,甚至丝绸的。有书的日子,弗朗西斯就坐在外面读书,不时给亚瑟念上两句,不时激动地跳起来把书捧在怀里痴笑。 

 

亚瑟一直想问,这些早就过世的人写过的旧纸,怎么会让你那么欢欣?弗朗西斯听到了肯定会生气,亚瑟没有问过,他坐在站在栏杆里面低头看自己的手,丝绸的,布艺的,翻起那些书来是什么感觉? 

 

他读到动情也流泪,但不去抹,只是流泪,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打湿肩上的金发。弗朗西斯含着泪水,把手伸进来抚着栏杆内的玫瑰。那些时候他总是饱含柔情。亚瑟突然觉得,好像自己曾未谋面的母亲。 

 

晚上,弗朗西斯走后,亚瑟一个人在贴着栏杆的玫瑰丛边漫步,不经意地俯下身子吻着弗朗西斯抚摸过的玫瑰。 

 

 

弗朗西斯也会把书偷偷塞给亚瑟。他拿到的第一本书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亚瑟把它藏进床垫底下,直到还到弗朗西斯手里之前每天都神经紧绷。 

 

他捂着被子,打着煤油灯,柯希莫在树上建起了自己的理想国。听起来可能难以置信,但一个文字的世界一下子为亚瑟打开了:话语向他蹦跳而来,好像已找寻了他几百年,亚瑟感到太阳穴上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像在梦中飞翔时一样。莎士比亚或是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是爱伦坡,弗朗西斯开始向他讲文学,讲诗歌,讲艺术,他们从伊丽莎白一世的文艺复兴讲到伊丽莎白二世的后现代主义。亚瑟激动地呼吸,胸膛一起一伏,他从来不敢想,这个世界还可以有这么多灿烂的生命在天上闪闪发光。 

 

他问弗朗西斯:“你为什么选择做一个诗人?” 

 

弗朗西斯反问他:“亚瑟,你为了什么活着?” 

 

好久一阵思索的声音。弗朗西斯看见亚瑟看着脚下,用鞋的后跟磨着地面,发出几个不成文的音节:“……反正不是为了被关在这里,我想。” 

 

一层微笑浮现在弗朗西斯脸上,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当然不是。家业,金钱,权力,物质,这些固然重要,可是这些东西终归会化作齑粉。” 

 

“而诗歌…而诗歌……爱情、美丽、浪漫、自由……噢亚蒂,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有些东西是永恒不灭的…它们才是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 

 

亚瑟屏住了呼吸。 

 

“我们为什么要写诗?因为我们是人。人的生命是独属于自己的。我们应该为了成为自己而活着。” 

 

“写诗就是让你成为自己。” 

 

栏杆里的人的眼眶湿了,他第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滚烫地跳起来,那么真挚,那么热烈。他看着弗朗西斯,栏杆外的人,阳光那么自由地洒在他身上,他沐浴在金色的世界里朝自己微笑。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的紫眼睛里,生命在盛放。 

 

此时有两个想法随着血涌上了他的脑海,一是把泪水凝成冰锥扎向他的眼睛就像父亲杀死小狗一样让这个像梦一样的人永远消失,二是现在,吻他的嘴唇。 

 

亚瑟哪个都没有做,他只是站在那,手脚冰凉,嘴唇滚烫。 

 

 

那天晚上,亚瑟睡得很晚,他刚偷挑着灯看完爱伦坡的黑猫。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听到外面什么东西在咣当作响。他跑到院子里,一片漆黑中,一个人影在摇晃着铁栏杆,铁栏杆顶部的尖刺在黑夜里颤动,险些刺穿月亮。片刻后,铁栏杆倒了,那个人影握着栏杆抬起头看他,那是弗朗西斯。他笑了一下,可是他的笑看起来很羞愧,很憔悴。 

 

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亚瑟,说:“过来,亲爱的,过来。” 

 

亚瑟后退了几步。他突然感受到了自己强烈的心跳。 

 

弗朗西斯也没有动。他仍是那样看着他,慢慢消失了,像一阵烟飘散在黑夜里。但是铁栏杆的缺口仍然骇人地留在那,像是什么伤口,有只野猫嗖地钻进来。是那只爱伦坡的黑猫,就是他刚读完的,独眼的、死掉两次的黑猫。亚瑟盯着外面看了两眼,转身跟着它向宅子里跑去。黑猫跑过跑进门堂,跑过大厅,踩着几百年前的石阶,绕了一圈又一圈一路向下,跑进地下室。亚瑟的心跳越来越快。 

 

亚瑟推开地下室的老木门,嘎吱一声——他看到一个男人正把一个斧子劈开的脑袋塞进墙里。男人是他的父亲,劈开的头,那是他。 

 

他感到眩晕,地下室塌了,缺了一截的铁栏杆出现在眼前。亚瑟站在那儿,脚下多了一把斧子,他没有看见。他只是盯着那个深不可测的缺口,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如果我飞起来,我能飞去哪里? 

 

亚瑟感到他的心脏跳动得夸张。他惊醒了。 

 

有人在敲门。 

 

亚瑟飞快地坐起来,把没来得及藏好的书压在枕头下面。他心惊胆战地开门。 

 

父亲的脸映着煤油灯出现在黑夜里。 

 

“您好…父亲……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是谁?”他问。 

 

“哪个人?” 

 

“给你书的疯子。” 

 

亚瑟心里咯噔一下,他敢肯定父亲看得出来自己连呼吸都颤颤巍巍。他死死地盯着床脚,努力遏制住颤抖的声音,尽可能镇静地说: 

 

“我不知道您在说谁。” 

 

父亲的煤油灯砰地一声抡在他脸上。亚瑟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油芯滴落在床脚,被单开始冒火星,焦黑的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床头爬升。 

 

“我再问你一遍,那个人是谁?” 

 

亚瑟惊恐万分地盯着枕头。 

 

父亲把他拽出了房间,火扑灭时,枕头下的《黑猫》早就烧成了粉末,迎来了它的第三次死亡。 

 

 

亚瑟被禁足在烧成炭黑的卧室里。自那天起,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窗边张望,楼下的栏杆外有没有那个熟悉的影子。 

 

一天,两天,他没有见到他。他不敢想象父亲会对弗朗西斯做什么。第三天,亚瑟开始做梦,白日做梦,梦见他的小狗被父亲扭断脖子,从窗户里扔下去,等他从窗口上往下看的时候,铁栏杆上被捅破胸膛的尸体是弗朗西斯。 

 

“不…不……” 

 

亚瑟跪在窗口看着外面,手脚冰凉。 

 

 

夜里他睡不着,更不敢睡。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天夜里,有人在轻轻敲窗户。 

 

亚瑟摸索到窗边,太黑了,他看不清是人是鬼还是父亲。 

 

“亚蒂,是我。” 

 

亚瑟打开窗户,弗朗西斯架着从栅栏外搭上的梯子悬在窗外。 

 

亚瑟惊叫一声扑进他怀里。弗朗西斯差点被他推下去。亚瑟无声地扯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 

 

没有任何停顿,从弗朗西斯爬进窗户他们就接吻,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紧紧相拥,嘴唇从脖颈滑到胸膛。黑夜崩溃了,亚瑟紧紧闭上眼睛,黑夜已经来了几个世纪,也永远不会结束。亚瑟喘息起来,从那个地老天荒的年代起,地球上的全部爱情第一次压倒在他身上。 

 

他回想起弗朗西斯给他讲莎士比亚的时候。那些诗句从弗朗西斯的嘴里流出来,释放的火浪卷带着诗句,直冲入血管。罗莎琳德复活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相爱了。他战栗,颤抖,感到血液更加温热地流过全身,像发烧一样向他袭来。 

 

他同样迷上了莎士比亚,但他讨厌弗朗西斯对英国文学的态度,好像一个莎士比亚能代表一切。那天下午他们有过一场争辩,人类历史上第一场伟大的争辩。他们碰撞着彼此的观点,争执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动。血涌上头顶,弗朗西斯几乎要咬上他的脖子。就像先前饥饿的猛兽出了牢笼,现在狂热的激情吼叫着,危险地跳上木头搭建的舞台。唯一的一次感情爆发像爆竹一样炸开了,持续了长长的一夜,像一次大出血,一次射//精,一次极端的放纵,扭转、撕碎了整个乾坤:在这场力的狂欢中他们几乎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也看不到自己的形象。 

 

 

那天夜里他们一起趴在窗边,两个十七岁的青年,月光照着他们赤裸的青春。弗朗西斯指着天边说:“看到那些明亮的光了吗?” 

 

亚瑟点点头,他之前怎么没注意过,这间屋子里也可以看到光。 

 

弗朗西斯笑了:“那些都是垂死的星星。” 

 

亚瑟回过头看他,轻声说:“我们都是。” 

 

 

星星拼成的孩子看着远方的星星。弗朗西斯告诉他,他的父亲逼他走。亚瑟求他别再说了,月色清亮,这个晚上还有很久。 

 

“弗朗西斯……” 

 

“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叫你的名字,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这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闯进他的生命里,再这样离去?他想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念着他的名字,有关他的一切记忆都会随着风飘开消散。他开口:“不,弗朗西斯,你有没有想过安定下来?” 

 

弗朗西斯反问道:“那你呢,我的小金丝雀,你就没想过逃出去吗?” 

 

 

“亚蒂,你真的像一只金丝雀,”弗朗西斯笑了,“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的书,你不想亲眼看看吗,这个世界不只有这个黑色的笼子。” 

 

“这个世界还有日出,有日落,有潮涨潮落。玫瑰不止可以开在铁栏杆割开的花园里,无人问津的山谷里也有盛放的野百合。用滚烫的美酒和热情浇灌出来的,这才叫生命,亚瑟,生命。生命不在笼子里,金丝雀也要去远方。” 

 

“我不能留下来,因为我需要活着。”弗朗西斯的眼睛透过黑夜看他,窗外的风把他的长发吹起来,他说: 

 

“生命是需要燃烧的。” 

 

 

生命,与死亡,原来这从不是用躯体的存在与否决定的,而是你的灵魂是否在起舞。风吹在脸上,亚瑟忽然感到,活着是个奇迹般的神话。 

 

“啊,那个预言。”他开口。 

 

“那个让你父亲把你囚禁在这儿的预言?” 

 

“是。那是个吉普赛人的预言,每个人都知道,他们都说前半句是在说我:富贵人家的小儿子,会在十七岁死去——” 

 

“燃烧生命的诗人,会在同一年复活。”弗朗西斯注视着他,像在他的梦里那样笑了起来,“我知道,亚瑟,我当然知道……” 

 

亚瑟忽然瞪大了眼睛,他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会再见面,亚瑟。” 

 

 

弗朗西斯算错了一点,亚瑟不是金丝雀,而是荆棘鸟。那种鸟不会开口唱歌,在别的鸟儿筑巢报晓时,它反而会用尽一生去寻找一支最尖的、最硬的荆棘,用它刺穿自己的心脏——正是在那时,他会唱出唯一的,也是最美的绝响。 

 

如果我飞起来,我能飞去哪? 

 

 

一周以后,亚瑟被放了出来。弗朗西斯确实走了,他向父亲保证,他再也不会见他了。 

 

父亲看亚瑟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每天低着头,坐在桌角,沉默寡言。他原以为一切都照旧了,他的孩子不会死,会一辈子活在他手下。在亚瑟十八岁生日的前一晚上,父亲还特地请来了全镇人,证明他的权威是可以碾碎一切迷信的。 

 

十七岁的最后一个晚上,亚瑟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全镇人熙熙攘攘地在客堂里举杯,为那位他们亲手倾倒语言闷死了的柯克兰少爷庆生。庆生——父亲应酬着客人,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确实是该庆生,只有亚瑟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这真是一场不错的宴会,每个人都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毕恭毕敬,每个人都议论纷纷。亚瑟看着他们,只觉得一团黑影在下面窸窸窣窣地窜动,黑影上划着笑脸,亚瑟用手咧了一下嘴角。亚瑟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看到他的雪白的小狗在黑影里钻来钻去,摇着尾巴直直朝他跑来—— 

 

噼啦——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庆生宴的主人翁——亚瑟•柯克兰——一脚踏在桌子上,拿起杯子哗地砸到地上。 

 

嘈杂的议论声瞬间消失了。 

 

“我是亚瑟柯克兰。” 

 

他看到父亲瞪着眼睛张大了嘴巴怒视着他。他毫不避讳地瞪回去:“盛夏,一只蜉蝣早晨九点钟生,傍晚五点钟死,它如何能理解夜这个字呢?” 

 

“我在黑夜里降生,在黑夜里死去,我如何理解什么是光明?什么是希望?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理想?” 

 

“你们捆着我的四肢,囚禁我的灵魂,我如何理解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生机?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爱?” 

 

“这是我的庆生宴,而此时此刻,我活着!” 

 

亚瑟站在桌子上,蔑视着所有小镇上的人,向所有人宣战,对所有人审判。他从政治说起,从他的父亲说起,他毫不留情地撕开了父亲藏住的所有罪,用人们听过的最尖酸的语言把它们一个一个踩碎在脚下。就像审讯场上的于连,他站得笔直,把此生从未开口的观念一下子倾倒在所有人头顶:到处都是尔虞我诈,至少是招摇撞骗。真理在哪里?真理在哪里?他说到教育,说到性别,说到封建,说到公平正义理想信念,说到人生意义。他大喊着生命是一颗划破黑夜的流星,母亲是大地,自由与爱是伊卡洛斯的双翼!他踩在桌子上大步向前走,踢翻酒杯踩碎餐碟,脚步伴随着话语一并冲向整个大厅里,他张开双臂,声音越来越激昂越来越洪亮,他说任何人!任何人都休想夺走我生命的权利! 

 

客堂静默了。人们被吓呆了。只有父亲,亚瑟看到,他去拿了什么东西回来,他知道是什么。 

 

“过了十二点钟,我的十七岁就结束了,我不会让它结束的。”亚瑟说完这句话,从桌子上跳下来,转身向大门跑去。 

 

 

尊贵人家的小儿子死在了十七岁的最后一个夜里。 

 

他破门而出,一路飞奔,完成生命里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奔跑。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宅子里倏地胀满了躁动的脚步声和议论声,父亲气急败坏的吼叫穿过层层空气朝他袭来。亚瑟喘着气。他拼命奔跑,踩着几百年前就开始诅咒他的石阶,一直跑到塔楼的屋顶上。亚瑟用力呼吸,感到心脏跳得夸张。就像他做的梦一样,亚瑟心想,在梦的前半段铁栏杆被拆下,在梦的后半段他看到了爱伦坡的黑猫。 

 

这孩子是注定要死的。 

 

屋顶的门锁着,他知道父亲在追他,拖着那把斧子。一切最强烈的情绪同时存在于他的胸膛之中,酣畅淋漓的快意和极度的恐惧混在了一起。他放声尖叫,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坠到地上。亚瑟疯了一样地砸锁,他感到自己真的在颤抖着燃烧。砰,砰,这是砸门的声音,是心跳,还是斧子的脚步声?他不知道。门开了,他爬上去。 

 

弗朗西斯站在屋顶上。 

 

房顶上的风呼号着刮,弗朗西斯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像那天晚上,他给他讲述生命需要燃烧时一样。亚瑟忽然平静下来。他看着他。 

 

弗朗西斯张开双臂,朝他说:“过来,亲爱的,过来。” 

 

亚瑟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听到的是死神淫荡的声音。我们会再见面的。亚瑟看着房顶上的人。他走了过去。 

 

亚瑟•柯克兰死在了十七岁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走了过去。“他们要杀我,”他说,“他们说爱我,可他们杀了我。”“我知道,”弗朗西斯凑近他,“可你不会让他们这样做的。” 

 

亚瑟笑了。他踮着脚尖,踩在屋脊上一步一步走着,风吹在他的耳边。生命有限,又是千古不易。站在塔尖,他张开双臂,回过头,笑着对弗朗西斯说:如果我会飞,我能飞去哪里? 

 

弗朗西斯微笑着,没有说话。 

 

亚瑟跳了下去。 


评论(11)
热度(157)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